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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仙戏曲及其文化意蕴

[日期:2008年05月11日] 来源:中国艺术家网  作者:chris [字体: ]

    八仙戏从宋元发展而来,由元明时期的宗教戏剧逐渐转化为世俗戏剧,成为世俗百姓的日常生活、喜庆节日演出的重要内容。



    从整体上看,八仙戏曲属于宗教文学的范畴,其主旨在于宣扬道教神仙思想,劝诱世人皈依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但作品在宣扬道教神仙思想的同时,从多方面反映了现实人生的种种苦难,揭示了世俗百姓皈依神仙世界的社会根源,又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他们之所以皈依道教,向往虚无的神仙世界,是因为他们无法摆脱现实社会的种种苦难,无法摆脱死亡的威胁。现实社会的苦难来源于社会的各个层面,而八仙戏反映得最多的是科举功名、道德伦理给人们带来的苦难。
    封建社会的读书人大都怀有儒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希望通过科举进入官场,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然而,现实社会中无数的书生名落孙山,无法挤进官场,少数人即使科举中式,进入官场,但官场险恶,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八仙戏曲作品从多方面反映了封建社会儒生理想失落的悲剧。《竹叶舟》杂剧中,陈季卿”幼习儒业,颇有文名”,却”应举不第,落魄不能归家”,后出家为道;他的朋友惠安也自幼攻习儒业,中年落发为僧;而前来引度陈季卿的仙人吕洞宾也是因应举不第而出家。
    为僧、为道、为仙成为社会失意文人的一种归宿。作品还通过梦境的描写,反映现实官场的险恶。马致远的《黄粱梦》杂剧中,吕洞宾是一个执迷于功名的读书人,他十年寒窗苦读,为的是一举成名天下知,过上锦衣美食的生活。然而,现实生活中”功名由命不由人”,社会上”只敬衣衫不敬人”,理想无法实现。
    梦中,他中状元,做高官,娶美妻,依靠上有权有势的高太尉,过上了自己理想的生活。然而,美酒伤身,妻子不贞又使他伤情,因贪财卖阵而差点送命,后在流放途中子女被杀,自己也被杀掉。功成名就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反而使他更为痛苦。另外,《桃柳升仙梦》剧中柳春梦中得官,夫妻上任途中被杀;《三化邯郸店》中卢生梦中得官、失官,最后惨死。这些作品虽然写的是梦中幻境,但反映的却正是封建社会官场险恶的现实。汤显祖的《邯郸记》传奇通过卢生梦境,不仅反映了封建社会黑暗的官场,而且反映了作者对人生意义的思索。现实中,卢生科举失意,年年在邯郸道上奔忙,学成文武艺,却不能售于帝王家。梦中,他得佳妻,中状元,开河三百里,开边千里,十大功劳,功名极盛。后来当了二十年宰相,进封国公,但他仍不满足,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功劳与子孙的功名。梦中死去,梦醒转来。卢生刻意追求的建功立业、出将入相、列鼎而食、宗族茂盛等都是虚幻,显得毫无意义。科举功名的失意落魄使无数的书生处在现实的痛苦之中,神仙世界也就成了他们消解现实苦难的心理依托。
    八仙戏曲中失意落魄的儒生形象,正是剧作者本人失意落魄形象的反映。马致远是我们所知最早大量写作神仙道化剧的作家,他早年曾写诗”献上龙楼”,希望得到统治者的赏识,以便获得施展自己才能的机会,然而不被重视。仕途的失意使他皈依了全真教,成为全真教的忠实信徒。《岳阳楼》杂剧中吕洞宾对人生的悲叹,实际上就是作者自己苦闷、无奈与辛酸情感的反映。元代其他八仙戏作家,如李时中、花李郎、红字李二、范康、韩进之、岳伯川、赵文敬、纪君样、赵明道等,他们与马致远一样有才能但功名不顺、地位低下,失意、苦闷之余自然生出出世的念头。明清的八仙剧作家也都是社会失意文人。
    谷子敬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学家,改朝换代后,他被流放,功名失意;另外,他曾”下堂而伤一足”,意外的伤害使他终生有忧色,从而生出人生如梦,富贵功名皆是空的思想。汤显祖生活在明代中后期,他是江南名士,广有才名,但因为不愿依附权贵而多次名落孙山。一直到万历十一年才中进士,又因不愿被权贵拉拢而出任南京太常博士,后又因上书指斥权贵而被贬谪。他最初以天下为己任,志在现世的功名,但他一生不得志,功名、利禄在他的人生旅途中显得如梦幻般迷离短暂。功名失意、志向难伸使得他的内心充满苦闷,在他的苦闷无法排解时,道家的出世思想起到中和作用。朱权、朱有生长在帝皇之家,他们虽没有一般读书人那种贫穷落魄之感,但皇室内部的争权夺利,使他们惶恐度日,内心十分痛苦。
    他们的八仙剧作,也正是他们人生苦闷的反映。道德伦理是封建社会维系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各种关系的重要纽带,涉及到君臣、夫妻、兄弟、父子等各个方面,而孝是其核心。在孝的传统中,宗族的繁衍、血亲的延续被放在最重要的地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绝后”是封建社会个体最为痛苦的事情,不仅意味着老无人养,死后香火无人承继,血食无人祭奠,成为无所归依的厉鬼,而且意味着被社会群体排挤出来,为人们所瞧不起。八仙戏曲十分深刻地反映了这种以孝为核心的道德伦理对现实人生的威压。明《韩湘子九度文公升仙记》传奇中,韩愈位居高官,却因无儿而痛苦,指望”承继宗嗣”的侄儿韩湘又学道去远方,使他夫妻老年无所依托,书香无人承继。他怨自己、怨侄儿、怨天,无儿给韩愈精神上带来无限的痛苦。他最后出家学道,与无儿有重要的关系。清代车江英《蓝关雪》中有《湘归》一出,写韩湘奉师命回家与妻子相会,”留下儿孙一脉”,在一定程度上即是《升仙记》韩愈无儿承继香火的改编。元《岳阳楼》杂剧则反映了一对平凡夫妻无儿的痛苦。郭马儿、贺腊梅夫妻无儿,他们为了求得一男半女,舔茶客剩茶,积阴功,求福力。贺腊梅因吕洞宾说吃他吐的残茶就有子嗣,不怕肮脏恶心而吃残茶,这其中包含了多少委屈与辛酸。从这些剧本中,我们可以看出”无后”对封建士大夫及平民百姓的影响是多么的深刻。
    夫妻是家庭的基础,夫妻互敬互爱、夫唱妇随是传统的美德。现实社会中无爱的婚姻结合、恩爱夫妻的离散都会给人们带来心理上的痛苦。贾仲明的《铁拐李度金童玉女》杂剧中,金安寿与童娇兰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家庭环境优美,一切富丽豪华,夫妻恩爱,情深意重。铁拐李以仙居蓬莱、长生不老来引诱他们,都不能动摇他们现实生活的意志。人世的享受是现实的、可见可感的,而仙界是陌生的、虚幻的,金安寿只希望自己与妻子长相厮守,长久地过着这种美满幸福的人间生活。铁拐李把童娇兰度脱,使金安寿失去了精神的依托,内心由此生出无限的痛苦。梦中,他被婴儿姹女追逼,醒来后人间已过四十年,从前的豪华庭院只留下断壁残垣,一切繁华美景也都烟消云散。金安寿在妻子离去、荣华逝去、时光流去的伤感情怀中出家,家庭破散、生存与幸福的虚幻是他出家的主要原因。谷子敬的《城南柳》反映了一对无爱夫妻的痛苦,杨柳十分爱小桃,但小桃不爱杨柳。小桃跟吕洞宾出家后,杨柳作为封建社会的男子,无法忍受。他去寻找妻子,希望她回心转意,共同生活,但小桃不肯回家,杨柳一怒之下杀了小桃,后因杀人而判偿命。恩爱成空,生死无常,使杨柳醒悟出家。金安寿因失妻而出家,杨柳也因失妻而出家,但金安寿夫妻是一对恩爱夫妻,而杨柳夫妻则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他们虽遭遇不同,但同样皈依神仙世界,这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人们痛苦无助的现实。无名氏的《玩江亭》杂剧则反映了封建社会女性孤苦无依,最后皈依道教的现实。牛员外与赵江梅是一对恩爱夫妻,家有万贯家财,当牛员外被铁拐李度脱之后,赵江梅面临着的是独守空房的现实。”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做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女性,必须守节,而守节等待她的将是孤独无依。她不能失去丈夫,她去寻找他,希望能以自己的温情使他回家。后在梦中,被渡船人威胁,她不肯顺从,被打下水去。恩爱夫妻的离散,美好生活的破灭,人生孤独的等待,使他们醒悟出家,他们的悟道是封建伦理道德威压下无奈的选择。
    中国文化是政治伦理型文化,科举功名、道德伦理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八仙戏曲中对科举功名失意、道德伦理威压的描写,正是中国文化悲剧意识的反映。科举功名失意、道德伦理的威压把人们从社会群体中无形地排挤出来,使之处在一种孤立无依的局面中。”面对着严峻的环境,生命受到威胁,生存遇到困难,是经常有的事,心理上就很容易由此产生孤独感、挫折感、甚至是绝望感。生命的热情愈是受到困逼,受到挤压,愈是要另辟蹊径喷射出来。既然进不了现实的殿堂,就只能进入天国的海市蜃楼。”

    八仙戏曲在反映人生苦难的同时,又虚构了一个理想的神仙世界。它成为现实纷争中苦难众生寄托自己心灵的美的殿堂。神仙世界是美好的,在那里,自由幸福且长生不老。《金安寿》剧中金安寿在人间失去的美好生活在仙界里得以继续,他与妻子娇兰双双在仙界里相聚,一起歌舞,生活比凡间更为自由美满。《玩江亭》剧中孤独无依的赵江梅,在神仙世界里,她又可以与自己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共享自由、长生之快乐。《城南柳》剧中,杨柳在现实世界里恩爱成空,生死无常,但成仙之后,与小桃同为天上仙人,双双瑶池献蟠桃。现实社会里失去的可以在这里再次得到,现实社会里没有的也可以在这里得到。美好的神仙世界既是现实人生苦难的消解剂,同时又是世俗百姓贵生、乐生理想的寄托。
    贵生、乐生是一切有生命之物的共同特征,正如《太平经》所说的:”一切含气莫不贵生,生为天地之大德,德莫过于生长,长生者必其外身也。”长生是贵生、乐生思想的产物,是世俗芸芸众生的共同心愿。
    这种”强烈的恋生、贵生情绪自然就导致了对长生不死的追求,对不死药的渴望,自神话时代以来就是常令人激动不已的心愿。”许多帝王为了长生,不惜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寻求并不存在的不死之药,而世俗的百姓,他们则立足现实,希望通过自己的诚心向善、苦志修行来获得神仙的垂怜,得以长寿。“八仙庆寿”剧通过神仙下凡庆寿,反映了世俗百姓的这种长生梦想。
    在中国历史上,人们把世界看成一个有机的整体,把一切自然现实视为某一统一性的实体表现。孟子认为人性与天性是一致的,天地之间充塞有浩然之气,善养此浩然之气者就可以进入高尚的道德境界。”天人合一”即是这种思想的代表。”天人合一,天以自然灾变来警戒人事,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乱也。”(《汉书·董仲舒传》)人间无道,天显灾异来警告;而天下太平,天则显祥瑞,天上神仙都下凡相庆。八仙庆寿剧也反映了这种天人合一思想。
    明代八仙庆寿剧多为上层贵族宴乐而作,剧本歌功颂德,展现的是一幅幅太平图景。如:《贺升平群仙祝寿》:(南极大仙)奉上帝法旨,为因下方圣人孝敬虔诚,国母尊崇善事,昼夜讽诵经文,好生慈善。感动天庭。今逢国母圣诞之辰,着贫道在此仙苑中,聚仙来商议。怎生与国母上寿。
    又:今岁下方,十分丰稔,征旗不动,酒旗高悬,谷侵天皆生双穗;麦满地尽秀二岐,这等大有之年,可是为何?皆是圣母德厚,主上仁慈,致今丰登之世。
    《众天仙庆贺长生会》:方今之世,四海晏然,八方宁静。黎民乐业,万姓歌谣。五谷丰登,田蚕万倍。风雨和调,民安国泰,方今圣人在位,德过尧舜,行迈禹汤,崇文重武,豁达大度,文欺伊吕之才,武胜韩彭之勇,乡村鼓腹,享太平之年,黎庶讴歌,乐雍熙之世。当今圣主节近万寿之辰。(下略)在这些剧中,帝王圣明、母后仁慈,人间太平,人民安居乐业。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使人们感到生存的乐趣,因而留恋人世而求长生。积善、修行均可致长生:”人间长寿,得的多的,不只是一个理。有积阴功者,有凭修炼的。积阴功者,名书紫府,姓列丹房。
    道德高如天地,声价皎如日星,渺粟宫之世界,低回釜之华嵩,人间得上寿之年,天上遂仙班之选。又若凭修炼者,泥丸高枕,绛阙轻嘘,采丹田之繁芝,咽华池之净水,保五脏之精英,闲三华之津液,炼九鼎之丹砂,固万年之灵质。寿同日月之长,命共乾坤之久。”积善、修行不仅能致长生,还能致天下太平。太平、长生、积善修行,三者互为因果,而人间百姓的乐善修行、人间的太平盛世,使天上的神仙感应,下凡相庆,赐予福寿。
    从人世太平到积善修行,再到神仙感应前来祝寿,其中贯穿着很浓的天人感应思想,渗透着现实人生祈求太平、长寿的梦想。人们希望在享受人生快乐、功成名就之时,得到八仙相助,长生不老,永享人间福禄。在八仙庆寿的背后隐藏的就是贵生、乐生思想,换句话说,也就是恋生怕死的思想。人们遇有喜庆之事,如有不顺,则心中大为不安。喜庆宴席,演戏如果剧情悲戚,就会让人不安,觉得大煞风景,而主人则更觉得不是吉兆,心里惶恐。清杜于皇与陈维崧在闲谈时认为宴会首席决不可坐,因为坐首席要点戏,而点戏是一件苦事,点得不好,满座不欢。
    杜于皇说:”余尝坐寿筵首席,见新戏有《寿春图》,名甚吉利,亟点之,不知其斩杀到底,终坐不安。”陈维崧也有过相同的遭遇,他说:”尝坐寿筵首席,见新戏有《寿荣华》,以为吉利,亟点之,不知其哭泣到底,满座不安。”点戏人必须先了解剧情,掌握在座人员的情况,以不犯讳又能讨好座中人为上。因而喜庆、吉祥的”八仙庆寿”戏则成为喜庆筵席常演的开场戏。如《桃杌闲评》第二回、第三回中写到祝寿演戏,其中说:”开场做戏,锣鼓齐鸣。戏子扮了八仙,上来庆寿。看不尽行头华丽,人物清标。唱一套寿城婺星,乔王母捧着仙桃送到帝前上寿。”《歧路灯》第二十一回写林家为母亲做寿时:”戏班上讨了点戏,先演了《指日高升》奉承了席上老爷,次演了《八仙庆寿》奉承了后宅寿母,又演了《天官赐福》奉承了席上主人,然后开正本。”戏点得十分得体,寿星高兴,而前来祝寿之人,也觉得吉利,众人心满意足。
    八仙戏曲从宋金时期发轫,到现在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在这近千年的发展过程中,题材不断扩大,内容不断丰富,出现了大量的戏曲作品。这些作品在宣扬宗教思想的同时,也多方面地反映了世俗百姓的现实苦难及其长寿、幸福的生存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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