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李朝正祖四年(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六月,因乾隆帝七十大寿在即,李朝组成使节团来华祝贺,著名学者朴趾源(1737—1805)以观光客身份,随其堂兄、使团正使朴明源同行。使节团入辽东,经盛京(沈阳)、山海关至北京,又抵热河,参加庆贺大典后返国,历时三月有余,行程五千多里。朴趾源十分热爱中国文化,同时又具有深厚的学养,他详细地记载了这次来中国的见闻、交往与感受,最后汇集成《热河日记》五卷。此书长期以抄本形式流传,刊本极少。1997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了朱瑞平先生校点本,使我们得以睹其全貌。日记中有不少涉及中国戏曲的记载,可以看出这位朝鲜学者对中国戏曲的独特感受,具有珍贵的价值。
(一)
由《热河日记》可以看出,在中国,戏曲深入人心,戏曲活动无论在城镇在乡村都十分活跃。在留宿通远堡时,朴趾源亲眼看见“主人粗卤,目不识丁,而兀上犹有《杨升庵集》、《四声猿》” (卷一《渡江录》)。《四声猿》是明人徐渭的戏曲集,包括《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四个杂剧,是明代杂剧中的杰作。这家主人虽然不识字,但他经常接待来往客商,这些书可能就是为客商准备的。明代浙江曲家创作的剧本,到清代仍在东北民间流传,可见其影响之广。在旧辽东城门外关帝庙庙会上,朴趾源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
庙中无赖游子数千人,闹热如场屋。或习枪棒,或式拳脚,或像盲骑瞎马为戏。有坐读《水浒传》者,众人环坐听之,摆头掀鼻,旁若无人,看其读处则火烧瓦官寺,而所诵者乃《西厢记》也。目不知字而口角溜滑,亦如我东巷肆中,口诵《林将军传》。读者乍止,则两人弹琵琶,一人响叠钲。(卷一《渡江录》)
说书艺人“目不知字而口角溜滑”,表演水平相当之高,讲唱还有音乐伴奏,效果也是好的。由这段记载可以看出,由戏曲改编的《西厢记》和《水浒传》一样受到听众热烈欢迎。
一路上,朴趾源看见很多戏台,如旧广宁城,“城外关庙壮丽,伯仲辽阳。庙门外戏台高深华侈,方群聚演剧,而行忙不得观” (卷二《驲汛随笔》)。下面这段有关戏台及观剧场景的描绘更为具体:
寺观及庙堂对门必有一座戏台,皆架七梁,或架九梁,高深雄杰,非店舍所比,不若是深广,难容万众。凳卓椅兀,凡系坐具,动以千计,丹艧精侈。沿道千里,往往设芦簟为高台,像楼阁宫殿之状,而结构之工更胜瓦甍。或扁以“中秋庆赏”,或扁以“中元佳节”。小小村坊无庙堂处,则必趁上元、中元设此簟台,以演诸戏。尝于古家铺道中,车乘连络不绝。女子共载一车,不下七八,皆凝妆盛饰。阅数百车,皆村妇之观小黑山场戏,日暮罢归者。(卷二《驲汛随笔》)
由这段记载可以看出辽东城市与乡村戏台数量之多,演出活动之频繁。戏台有砖瓦的,有芦簟的,结构都很精巧,有的规模也很大,甚至可以容纳上万名观众。就连没有庙堂的小村坊,逢年过节也要搭台演戏。女子成群结队看戏,日暮方归,那场面是很热烈的。
在石桥河,朴趾源又看见演剧活动,写了以下一段文字:
前屯卫市中设场戏,临罢,村妇数百,皆老婆,犹能盛装,方罢去。演剧者蟒袍、象笏、皮笠、棕笠、藤笠、鬃笠、丝笠、纱帽、幞头之属,宛然我国风俗。道袍或有紫色而方领黑缘,此似古唐制也。呜呼!神州之陆沉百有余年,而衣冠之制犹存仿佛于俳优戏剧之间,天若有意于斯焉。戏台皆书“如是观”三字,亦可以见其微意所寓耳。(卷二《驲汛随笔》)
这里又写到村妇看戏,而且多半是老年人,盛装打扮,好像过节似的。演剧者服装丰富多彩,朴趾源觉得与朝鲜服装近似,还留存了唐朝遗风,感到很亲切。他对明朝颇有好感,因此会产生这样的感慨。“如是观”语出《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三个字在当时剧坛是常见的,如戏台楹联便有“古今人何遽不相及,天下事当作如是观”(见梁章钜《楹联丛话》卷十二),又清人张大复所作《翻精忠》、《倒精忠》传奇,亦名《如是观》。朴趾源特别注意到这三个字,称得上一位有心人。
入关之后,进入玉田县境,“行至龙泣庵,庵前大树下十余闲汉纳凉。有弄兔者,又有弹吹,方演《西游记》”(卷二《关内程史》)。进入三河县境,又见“道傍连簟蔽阳,处处设戏,有演《三国志》者,有演《水浒传》者,有演《西厢记》者,高声唱词,弹吹并作”(同上)。这些演出,既有当地百姓的自娱自乐,也是为了满足远来客商的娱乐需求。
在朴趾源与中方接待官员的交谈中,也涉及观众审美趣味的问题。如中方接待官员王鹄汀在与朴趾源笔谈时说:“近世杂剧演《西厢记》则倦焉思睡,演《牡丹亭》则洒然改听。此虽闾弄鄙事,足验民俗趣尚随时迁改。士大夫思复古乐,不知改腔易调,乃遽毁钟改管;欲寻元声,以至人器俱亡。是何异于随矢画鹄、恶醉强酒乎?”(卷三《忘羊录》)由上引《热河日记》的记载可以看出,当时《西厢记》在北方还在频繁上演,人们并未“倦焉思睡”。王鹄汀是苏州人,他说观众的兴趣从《西厢记》转移到《牡丹亭》,说的应当是南方特别是苏州一带的情况,从中可以看出南北审美情趣的差异,他得出的“民俗趣尚随时迁改”的结论也是很有见地的。朴趾源对王鹄汀的意见非常重视,把它记在日记里,从而为我们今天研究中国戏曲传播接受史,提供了一条不可多得的资料。
(二)
清朝的宫廷演剧十分兴盛,乾隆时期尤其登峰造极。《热河日记》对这方面情况有很翔实的记载:
八月十三日,乃皇帝万寿节,前三日后三日皆设戏。千官五更赴阙候驾,卯正入班听戏,未正罢出。戏本皆朝臣献颂诗赋若词,而演而为戏也。另立戏台于行宫东,楼阁皆重檐,高可建五丈旗,广可容数万人。设撤之际,不相罥碍。台左右木假山,高与阁齐,而琼树瑶林蒙络其上,剪彩为花,缀珠为果。每设一本,呈戏之人,无虑数百,皆服锦锈之衣;逐本易衣,而皆汉官袍帽。其设戏之时,暂施锦步障于戏台。阁上寂无人声,只有靴响。少焉掇帐,则已阁中山峙海涵,松矫日翥,所谓《九如歌颂》者即是也。歌声皆羽调倍清,而乐律皆高亮,如出天上,无清浊相济之音,皆笙箫篪笛钟磬琴瑟之声,而独无鼓响,间以叠钲。顷刻之间,山移海转,无一物参差,无一事颠倒。自黄帝、尧、舜,莫不像其衣冠,随题演之。(卷四《山庄杂记》)
朴趾源此处所记,是为乾隆帝祝寿的演剧场面,演出地点为热河行宫福寿园清音阁戏台。其建筑规模宏伟,富丽堂皇。演员阵容强大,行头讲究,布景设置有很高技巧,音乐表现力也很丰富。剧中人物为黄帝、尧、舜以下的古人,官员、武士、黎庶、童子、渔家以及士林中人,以及仙子、罗汉、玉女、灶神,此外还有麟、凤、仙鹤等等,先后登场,热闹非凡。这些剧目故事性不强,但在戏曲表演、戏曲音乐、舞台布景等方面作了很多尝试,积累了不少经验,当然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惊人的,与民间演剧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祝寿演出的剧本共有81部,朴趾源在《戏本名目记》中作了详细记录(遗漏1部,实为80部)。其中《九如歌颂》、《罗汉渡海》、《函谷骑牛》、《缑山控鹤》、《灶神既醉》等28部,见于傅惜华先生《清代杂剧全目》;《瑞呈花舞》、《山灵应瑞》、《劝农官》、《檐蔔舒香》、《献野瑞》等52部,《清代杂剧全目》没有收入,因此《热河日记》的著录弥足珍贵,为我们研究清代宫廷演剧提供了难得的资料。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九如歌颂》一剧的作者就是使节团的陪同官尹嘉铨。在访华的这段时间里,朴趾源和他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在一起讨论过多方面的学术问题,包括中国戏曲的起源问题。尹嘉铨是直隶博野人,号亨山,通奉大夫、大理寺卿致仕,这年已经七十,与乾隆帝同岁。“纂《大清会典》时翰林编修官,皇帝同庚,故尤被眷遇,特召赴行在听戏。时进《九如颂》,皇帝大悦,八十一本首演此颂。盖皇帝平生诗朋云。送余《九如颂》一本,盖已自刊印。”(卷三《倾盖录》)如前所述,《九如歌颂》已被傅惜华先生《清代杂剧全目》著录,但作者姓名却付阙如,《热河日记》的记载正好准确地回答了这一问题,这也是很有价值的。